英语教授

时间:2022-12-17 19:23:12 阅读:

哈金,1956年生于辽宁。14岁参军,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,后在山东大学攻读美国文学硕士学位。1985年赴美攻读英美文学博士,目前在波士顿大学任教。

哈金用英文写作诗歌与小说。1997年短篇集《词海》获得海明威文学奖,2000年、2005年以长篇《等待》《战争垃圾》两次获美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笔会福克纳小说奖,并以《战争垃圾》成为迄今惟一获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华人作家。

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的长篇新作《南京安魂曲》中文版将于今年出版。

唐陆生交上去了评审终身教职的材料,终于能松口气了——总共有三大卷,学术研究的,教学的,服务方面的。他做助理教授快七年了,如果要晋级,三项里起码得有一项是优秀,两项是良好。其中学术研究最重要,虽然他们学校是以教学为主。他书教得并不特别好,也没有做过许多服务工作,在学术方面也并不太出众。

他参加了系里的两个委员会,每年春季组织学生的作文比赛。但他运气好,他的书稿最近被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接受了。这本单薄的专著论述的是亚美文学中男性和女性作家之间的差别。书的学术分量并不重,但出版社来信说保证明年春季出书。陆生复印了一份那封公函,把它放进学术研究的卷宗里。他已经开始写另一本书了,是关于亚美作家怎样运用文化遗产的,这本书的头一章已经被一个期刊接受了。他的一些已经拿到终身教职的同事连一本书都没出过,尤其是那些三十年前就开始教书的人,所以陆生感觉还好——他应该有把握过关。

他来到惠特尼楼,这学期他在这里教移民文学。今天是星期四,班上讨论卡洛斯·布鲁森的《美国在我心中》。陆生详细讲解了选择小说形式或非小说形式写作所遇到的问题。最初布鲁森是把他的故事当成小说来写的,但出版社逼他作为自传出版。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别的亚美作家身上——比如,汤亭亭的《女勇士》。这是为什么赵建秀宣称:“黄种人的自传是白人种族主义的文体。”赵的说法在多大程度上能站得住脚呢?陆生问学生:回忆录与小说的基本区别是什么?两种文体各有什么优势和不利?这些问题激发了学生的兴趣,他们甚至互相争论起来。

课上得顺利,让陆生满意,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。很多时候他觉得沮丧,就像对着聋子唱歌。有时候在课堂上情不自禁地面带嘲笑。上学期末有个学生在教学评语中写道:“唐教授似乎瞧不起我们。要是我们说了他不爱听的话,他就常常笑话我们。”这个学期他谨慎多了,尽量不在学生面前笑。他明白,教授就像是演员,得让学生感到愉快,但他还不知道怎么不露心计就能取悦他们。不过,他敢保证这个学期的教学评语会比以前好。这可以向那些资深教授表明他在教学上有所改善。

课后是面谈辅导时间,但没有人来他的办公室,所以他四点钟就下班了。在去地铁的路上他遇见了妮琪——一位受学生欢迎的老师,也是系里举荐他晋级的人。这位高个子的黑女人上班时总戴着花格头巾和宝石耳环,说笑嗓门特大。陆生对她说自己刚交了评审材料。

“哇,你好快呀。”妮琪说。“我要是你,就一定等到最后一天。但我想没关系。你交上去前仔细看过了几遍吗?”

“看了。”

“没有错字,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吗?”她半开玩笑地说。两个酒窝突现在她的脸上。

“我都校读了。”

“现在你可以放松了,等着听好消息吧。”

“谢谢你的帮助,妮琪。”

虽然他向妮琪保证自己认真校读过那些材料,仍有点儿不安。他检查过三遍学术研究和服务的卷宗,但教学卷宗他只读过一遍。他希望里面没有错字和笔误。最后期限是下个星期一,三月三十一号。妮琪说得对,他应该把所有的材料都攥在手里,直到最后一刻。他应该多等几天。

晚饭后,陆生更加不安。妻子在看日本电视剧,他则回到书房,放上了一张爵士乐激光唱片。滚动的音乐飘然而起。他打开计算机,调出教学卷宗,开始读起来。一切都好——文字并不活泛,但干净明了;他对此应该有信心。然而读到长篇报告的结尾,他注意到“Respectly yours”这个莫名其妙的短语。

他心情闷闷地从书架上拽出一部又一部词典。没有一本收入“Respectly”这个词。作为标准用语,《韦氏词典》提供了“respectfully”一词;《美国传统词典》也一样。那么,“respectedly”呢?他问自己。在信尾可以说“respectedly yours”吗?应该没问题。他隐约记得在一本双语词典里见过这种用法,但哪一本呢?他记不起来。错一定出在那里——是他从“respectly”这个说法衍生出来的。

怎么办呢?他应该告诉妮琪这个错误吗?不能,那等于把自己的愚蠢和无能公布于众。但如果全系都看到了这个错误怎么办?更别提学院的职称评审委员会了。他们不会仅仅说这个词拼错了,或这是个笔误。这是明显的误用,表明他的英语太差。如果他的专业是理科,或是社会科学,甚至是比较文学,这种错误造成的后果可能不那么可怕。但身为英文教授,不管他能怎样熟练地运用各种批评方法来分析文学作品,这个错误是不可原谅的。人们会摇头说,英文教授起码要能写出像样的英文。

更糟的是,那些心怀恶意的同事会怎样。陆生知道有些教授一直怀疑他的能力。他说英语口音浓重,而且不知道如何赞扬自己不喜欢的书和作家。他曾经得罪过系里的梅尔维尔专家盖里·卡尔布费尔特,说《白鲸记》写得太笨了,像一头畸形的鲸鱼。系主任皮特·约翰逊从来就不喜欢他,可能是因为陆生被雇用时约翰逊在休假。在第四年评审时,他对陆生的教学能力表示怀疑。幸运的是妮琪为他辩护,说他已经在亚美文学研究领域开始崭露头角。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真的,他常常在学术会议上发言。但这回可不一样——妮琪只是副教授,在授予终身教职一事上无力说服所有的正教授。陆生担心约翰逊会抓住这个错误毁掉他。

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很长时间,思考怎样来补救。爵士乐早就停止了,但他没注意到屋里静了下来。他左思右想,找不出办法。他到卧室时,妻子已经睡着了,绒被盖在肚子上,一条腿伸到他这边的床上。他小心地抬起她涂了红指甲的脚,放平了她的腿。然后他上了床。他长叹一声,而她却笑嘻嘻地喃喃自语,舔了舔嘴唇。他看看她的圆脸,那脸蛋儿还是这么年轻,小嘴微微张开。他刚关上灯,她的手就懒洋洋地落在他胸上。她咕哝说:“让我试试那件连衣裙,带花的那件。太漂亮了。”

他移开她的手,继续思考那个错误。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系里拿回他的教学卷宗。它一定还在那里。学术材料可能不在了,因为得复印好多份寄给外面的专家审评,而教学卷宗只放在系里,由他的同事们来审阅。他闭上眼睛,希望尽快能睡着。

第二天一早雪莉注意到陆生脸色阴沉。她把一碗热呼呼的麦片粥放在他面前,问道:“怎么啦?你气色不对。”

“我只是没睡好。”

他常失眠,于是她就没追问下去。“上课前在办公室里先打个盹儿。”她告诉他。

“我没事,别担心。”

“今晚我会晚些回来。莫林要在四海亭演出,我得到场。”

“好吧,我自己会买些东西当晚饭。”

莫林是雪莉的弟弟,在当地的一个乐队里吹单簧管,经常在酒店和餐厅演出。他二十六岁,比雪莉小五岁,还在考虑这辈子该做什么。姐弟俩都出生在夏威夷,在香港长大,四年前,即一九九三年,来到纽约。雪莉父母要姐姐照顾好弟弟。陆生不介意妻子为莫林花费时间。他喜欢内弟,经常去听他演出,但今天不行,尽管是星期五,他无法对莫林演奏的疯狂音乐提起兴致。

吃完早饭,他就去上班。在地铁上他强迫自己温习写作课的教学笔记;这门课他教过许多回,不用怎么准备也能教。尽管他努力专注,却老走神儿,急着要在别人之前到达系办公室。

但一到系里,他发现秘书嘉莉和皮特·约翰逊已经在那儿了。陆生急忙进入窄小的阅览室,他的评审材料存放在那里,供已经拥有终身教职的教授们审阅。他吃了一惊,金属柜上空空的。他退了出来,问嘉莉他的卷宗哪儿去了。她眯起一只眼说:“我们复印了几份给正副教授们看。”

“你是说他们开始审阅了?”

“对呀,他们得读完了才能开会。”

一阵晕眩差点儿把他放倒,但他控制住了自己。这时约翰逊走出他的办公室。他是维多利亚文学专家,两腿细长,略鼓的肚子堆在腰带上;一副巨大的钢框双光眼镜架在他的鹰钩鼻上,几乎盖住了半张脸。他跟陆生打个招呼,会心地眨眨眼,但不等陆生这位助理教授说话,系主任就走出了门,一本厚厚的文选夹在腋下。显然他是去上课,然而他古怪的举止却让陆生心里打起鼓来。为什么约翰逊不跟他说话呢?系主任一定看到了他错用的“respectly”!

陆生匆忙来到自己的办公室,锁上了门。除了去教写作课,他一整天都待在这间牢房似的屋子里,思考自己的困境。如今全系肯定都看到了那个可恶的词,而且他也一定成了笑柄。即使妮琪也无法再为他辩护。他该做什么?谁能帮助他?他从来没感到过这么无助。

近几年他在中文的《全球周刊》上开了个专栏,谈英文语法及用法。要是评不上终身教职,他将不仅在学校里成为笑话,而且在华人小区他英语专家的名声也将会毁掉。有人会幸灾乐祸,尤其是那些恨他的人,他们反感他对当代中国艺术持负面意见。要是他不那么粗心性急就好了。这句老话对极了:“只有你的愚蠢能够毁掉你自己。”

秘密再也保不住了,那个星期六他对雪莉坦白了。她也慌了神儿,因为陆生是个天性谨慎的人,有时过于小心。他们坐在客厅的组合沙发上。莫林也在场,在一个角落里懒洋洋地靠在一把藤椅上。陆生问雪莉:“你觉得我该不该跟妮琪说?”

“她肯定看到了。”

“我这辈子从没这么背运,八九年改专业就好了。”他想起那个夏天,自己曾考虑该不该像别的中国留学生那样放弃博士论文,而去学法律或贸易。

“陆生,你过于担心了。”莫林插进来说,用手指拢了拢染黄的头发。“你看我——我从来没干过全职工作,但还是活着,和别人一样呼吸。你应该学会放松,学会享受生活。”

“我跟你情况不同。”陆生叹息说。“大家都认识我,要是我被炒了,那会成为丑闻。我真希望像你一样会演奏一种乐器,在哪儿都能挣到钱。”

“我不相信你的事业就这么完蛋了。”雪莉说:“有多少人能从北大和哈佛都拿到学位?”

“在美国,顶尖学校的学位只能帮你找个工作或加入一个俱乐部,但除那以外,你还得证明自己,努力工作才能成功。”他想加上一句,说他的学位都是文科的,不值钱,但他没说出口,知道她同意嫁给自己是因为在她眼里是位前程无量的学者,知道她父母同意他们的婚事是由于他的两个金灿灿的文凭。的确,它们在香港或内地会很值钱。

“你得这样看,”雪莉继续说:“什么是终身教职?不过是一张允许你每年挣五万美元的工卡。”

陆生皱起眉头:“对,我做别的也照样能活下去。”

整个周末他都心事重重,常常想象自己该试做哪种别的工作。一想起该怎样跟那些尊敬他的华人朋友解释,他就觉得困惑。也许最好实话实说,不管多么丢人。

已经是四月中旬了,还剩三周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。但时间爬得多慢啊!陆生经常心不在焉;上课时他经常走神儿,听不明白学生的问题。回答问题时,像是在背书。他不再布置课外作业了。

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个学期。即使学校拒绝给他终身教职,他仍可以在这里再教一年书。但那样做太丢人。见到同事时,他尽量避免和他们多谈;觉得他们的目光要穿透他的心窝,挖出其中的秘密。有一回妮琪笑着说:“醒醒,陆生。你睡得不够吗?还是什么别的毛病?”

他问答说:“我在赶一篇论文,后半夜才上床睡觉。”

他和雪莉谈过明年怎么办,妻子建议他在别的学院找一份工作,但他不愿那么做,说自己从此低人一等,没有哪所学校会有兴趣雇用他。他宁愿做别的事情,哪怕是从头开始。

一天,在跟《全球周刊》的主编喝酒时,陆生问自己能不能为杂志社工作;他知道编辑部有个空缺。叫尤进的主编摇了摇双下巴。“不,陆生,我要是你,想都不想。”

“我只是讨厌了学术界,想换个工作。”

“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。说实话,我真羡慕你能吃英文这碗饭,我全陷在中文里面了。我是报社里的资深编辑,薪水最高,但我每年只挣两万六千美金。”尤进停了一下,接着说:“副教授的年薪是多少?”

“我想五万五左右吧。”

“知道我怎么看你我之间的差别吗?”

“不清楚,告诉我吧。”

“虽然我在美国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,但仍觉得还在人民币系统里。陆生,你在美元系统中。不要去为什么报社工作,除非是用英文出版的。”

陆生无法对尤进说明自己的困境。他答应继续给他的周刊写专栏。尤进说大家都喜欢读这种实用文章。

下一周陆生看到一家出版社招聘推销代理的广告。虽然觉得自己不能成为成功的推销员,他还是按广告上的号码打了电话。一个语音欢快的男人告诉他星期四下午三点过去做一个小面试。

两天后陆生出现在罗斯福大街的那间办公室里。接见他的那个人挺瘦,但身板很宽,长了一头浅棕色的头发。他介绍自己叫亚里克斯,并伸出手;那手握起来软绵绵的。陆生递给亚里克斯一份履历,上面说他是兼职英语教师,没有提到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。当亚里克斯浏览那份履历时,他脸舒展了,眼睛也亮起来。“英文是我的专业。我喜欢古典名著,特别是《伊里亚特》,一有新译本出现,我就先睹为快。”

“那是一部伟大的诗篇。”陆生惊奇地说。在学院外面他很少遇见有文学修养的人,除了《全球周刊》的几位编辑。他继续说:“如今人们大谈民主、正义,其实大部分这类观点在荷马那里就有了。”

“太对了。你教什么?”

“美国文学。”

“你教斯坦贝克吗?”

“有时候教。我教过《鼠与人》。”

“我喜欢他的书,特别是《伊甸园东》。”亚里克斯的热情让陆生不自在——他知道大部分治现代文学的学者都不喜欢斯坦贝克。

亚里克斯说陆生合格了,邀他于星期六出席白原城的一个录用会。整个面试只用了十分钟。

出了大楼,陆生想象自己成为一名推销员。这并不坏。亚里克斯看上去很愉快,在法拉盛中心有自己的办公室和一位秘书。也许他陆生努力工作,将来也会有亚里克斯那样自信的派头,除了那疲软的握手。但白原城好远呀,得坐火车去,就是说一天就没了。不过他别无选择。他对自己说推销员也能生活得不错,这是美国,职业上没有贵贱之分,只要你能挣大钱。

一整天的录用会在罗曼达旅馆举行,陆生迟到了十五分钟。约有二十个求职者在场,其中三分之一是女的。主讲的是一位推销专家,双肩浑圆,目光逼人;他臀部靠在桌子上,解释如何说服可能的消费者买他们的产品——《世界百科全书》。据他说,推销员可以赚到定价的百分之二十五的佣金。一套卖六百五十美元,就是说你能拿到一百六十二块五。

“想想看,你一周卖上五六套,”那人继续说:“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。这个工作的妙处在于你每星期可以干十小时,或二十小时,或六十小时,全由你自己安排。不过你需要一辆车来运送产品。”

这对陆生来说不是问题,因为雪莉有车。由于多数赴约者是从纽约来的,公司在旅馆里为他们提供免费午餐。他们进入餐厅,双扇玻璃门正对着一个椭圆形的游泳池,微风时而在水面上吹起波纹。陆生坐在一个名叫比利的圆滚滚的男人旁边。他们

吃着鸡胸肉、清蒸椰菜、全麦面包。他俩攀谈起来。气色红润的比利说他是牧师,挺喜欢捎带着卖百科全书。“实际上,我上星期卖了两套。”他亲热地说。

“难卖吗?”陆生问。

“谈不上难。我去访问一些教区里的家庭时,随身带上了第一卷。他们很高兴买一套,因为家里有孩子上学,做作业的时候用得上。你是做什么的?”

“我在大学里教书。”

“这么说你是教授?”

“就算是吧。”

“说实话,我要是你,才不为这个销售工作费心呢。”

“怎么讲?”

我敢打赌就连出版社都不会重印这东西。我们卖的不可是些存货。你不能把这工作当成职业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这么做呢?”

“我做这个只是玩玩,给我们教会挣点钱。”

陆生没有参加下午的会,把蓝档夹留在咖啡桌上,就离开了旅馆。在温暖的阳光里他朝火车站走去,穿着蓝色T恤衫,衬衣围紧在腰间。他瘦削的身体投下矮胖的斜影。

学期快结束了。陆生在改学生的论文。他很难集中精力,但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批了,以后就不必读这种垃圾了。“你快解放了。”他告诉自己。但一想到即将来临的羞辱,一阵疼痛就抓住他的心。近来他老想起尼加拉大瀑布附近的佛教寺庙,那个在加拿大那边的。他两年前去过那里,度过愉快的时光——喝着菊花茶,嗑着五香瓜子,跟一位留着短胡子的和尚畅谈。在庙里的客店度过的那个夜晚是他平生最安宁的时刻。他喜欢那里的幽静,一连几天都觉得头脑清晰。如果没结婚,他会再去那里,看看他们愿不愿收留他。他们可能愿意,因为他会有些用处,起码可以做英语翻译或文献专家。他多么渴望能安居在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的地方。

五月中旬的一个傍晚,雪莉回到家里,满面光艳,两眼微笑。她朝陆生挥动一封信,语音颤悠地说:“好消息!”

“什么呀?”他嘟囔说,打不起精神。

“你拿到了终身教职。”

“真的吗?别骗我了。”他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稍稍鼓起的眼睛盯着她。

她走过来,递给他皮特·约翰逊的信。陆生粗略地读了系主任的信。信上说:

亲爱的唐陆生教授,

我欣喜地通知你,

我们系投票同意晋升你为副教授,并附带终身教职。我们赞赏你作为学者的成就和你对教学的奉献。我们确信你是系里的宝贵资产……

约翰逊接着解释说,晋升仍需要学院审批,不过他强调那只是形式,因为据他所知,院长从未推翻过系里授予终身教职的决定。读过这封暖意融融的信,陆生依旧原地不动,好像在发呆。他拿不准该不该相信系主任的话。

“怎么了?”雪莉问。“你不高兴?”

“如果系里投票给我终身教职,妮琪应该是第一个来通知我。这消息不该先从皮特·约翰逊那边来。他都不愿看见我,你知道的。”

“你疑心太重。约翰逊根本不敢这样恶作剧。给妮琪打个电话,看看是不是真的。”

他拨了妮琪的号码,铃声响第三下时她轻松的语音传了过来。他提起自己的疑虑,而她却笑了。“当然是真的。”她向他保证。

他想为什么妮琪没有告诉自己,但忍住没问。随后她补充说:“皮特真快。这回他支持了你。”

“噢,我没有预料这样的结果。”

“你应该晋级,陆生。我昨天打算给你去电话,但我女儿今天要去参加‘学者杯’竞赛,我忙着帮她打点行装。今天下午送她上车后,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,所以回来晚了,准备今晚给你打过去。对不起,没能及时给你报喜,但我真心地为你高兴。实际上,除了三四个人外,全系都支持你。你的材料非常强,我敢保证院长会批准的。你该庆祝一番,陆生。”

挂电话前,他谢了妮琪,说将会通知她派对的日期。现在他终于相信了。噢,智慧的老荷马有时候也会打盹儿——那些博学的教授们偶尔也漫不经心,特别是当他们将自己投身于宏伟的论题和著作中,专注于各种各样美妙的前沿理论,比如互文、复调叙事学、结构主义、新历史主义。他们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错别字:“respectly”。

“我通过了,哇,我通过了!”陆生大叫一声。他冲向妻子,拦腰把她抱起,一圈又一圈地转悠着她。

“放下我!放下我!”她尖叫道。

他放下她。“我是真正的教授了!这只能发生在美国!”

“你的工资也会涨好多。”

突然他大笑起来,直到

笑到弯下了腰,直笑到雪莉开始拍他后背以减轻他的咳嗽。然后他挺直身子,放声唱起《生来狂野》,那是莫林的乐队经常演唱的歌。

“生来狂野!”陆生引吭高唱,惊呆了妻子。

他并不熟悉整首歌,就扯着嗓门重复那一句,但歌词换了:“生来幸福……生来成功!”

“别唱了,快别唱了!”妻子恳求说。可是他不停地又笑又唱:“多么美妙的世界……生来当教授!……生来做人杰!”

雪莉拿起电话,拨了一个号码。“莫林,快过来。陆生精神失常了。……过来帮我安定他的情绪。”

不一会儿莫林就到了。陆生还在唱着,不过他此时唱的是些京剧片断:“临行喝妈一碗酒,浑身是胆雄赳赳。……”

莫林把陆生从沙发上拉起来,搀扶着他去了卧室。

雪莉让他服下镇静药,然后姐弟俩弄他上床。一片汗水在他突圆的额头上闪亮。她给他盖上毯子:“亲爱的,你得睡上一觉。”

陆生还在哼唱着,但声音已经弱下来,显然他累了。雪莉把床头柜上的灯扭暗,跟弟弟出了屋。“如果他明天再发作我该怎么办?”她问莫林。

“等等看吧。明天他也许就正常了。”

“但愿那样。”她叹息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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